哇的一声,夜游的恶鸟飞过了。
这句话的每个词语都非常普通,整体意思也不难理解。但经过仔细琢磨,却又不是那么简单,仿佛还有些更为复杂的意思。作为全文的起句,很直接,写“我”回故乡,开篇点题。这是起句在结构上的功能,很容易把握。不过,还可以进行更为细密的理解。“严寒”,酷寒,非常寒冷,暗示了寒冬的时令:“冒着”,表示因境况的恶劣而顽强抵抗,不得不如此行动。因此,“我”回故乡势在必行。“相隔二千余里,别了二十余年”,两个分句结构整齐有度,一写空间相隔之远,一写分别时间之长,,这样的时空叠加,留下巨大空白,造成想象的拓展与情绪的怅惘。“回到……故乡去”,“回到”有到达之意, “回……去”有将来之意。似乎矛盾,但加上“冒着严寒”,“我”的“回”故乡就成了一种进行时态,即正在回故乡。“我”离故乡二千余里、别了二十余年,之所以要“冒着严寒”回去,可见有不得不回去的原因。“回”与“别”内含了辩证的关系:二十余年前的“别”,成就了今日之“回”;而今日之“回”,通向明日的永久的“别”。在声音上,这个句子的语调偏向舒缓沉郁,不过,“相隔二千余里,别了二十余年”通过“二”“余”两字的重复,使得语句的声音顿挫中富有相和之感:这一对称结构增加了音韵的整齐美感。而且,“冒着”中“冒”的去声, “故乡”中“故”的去声,一前一后呼应着,仿佛两个钉子,将整句话深深地固定成一条直线。因此,整个语句,舒缓沉郁中树立着坚定昂扬。
经过这样的分析,我觉得才完成了对这一名篇起句之美的欣赏。对语句的分析,最好直接进行分析,就像庖丁解牛,所解的是牛的内部结构和肌理。有时也可以采用比较方法,但比较方法不能脱离所分析的语句,否则会给人漂浮之感。
本书的写作,是对初中语文现代文进行语言赏析的一次尝试,因限于水平,书中错讹之处难免,期待读者批判指正。(本文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、系主任,上海市语言文字工作者协会会长,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,《现代中文学刊》副主编,中国茅盾研究会副会长,其主编的《名著导读12讲——初中语文整本书阅读》即将由北大出版社出版;本文经授权摘编自《最美汉语:初中语文现代文语言赏析》一书序言,现标题系编者所加)
来源:中国青年报客户端
【青年研究】
我冒着严寒,回到相隔二千余里,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。
最后,注重语言赏析与意义阐释的同步完成。我最初的设想,本书的书名不叫“语言赏析”,而叫“诗学解读”。“诗学解读”一语能涵盖更为宽广的内容,能将我们常说的艺术之美与内容之旨囊括进来。语言分析即作品分析和作品欣赏,不存在语言之外的内容。所谓的留白或者说空白,仍然属于语言,即语言的空隙。没有语言,即无所谓留白或者空白。这并不排除对作品的人物、主题以及作者的思想做独立的分析,因为这些分析,仍然会落在作品的语言上。只是将语言打散并重新组装,从而凸显人物形象、主题意蕴或者思想特质。朱自清的《背影》是表现父亲之爱的名篇。全篇第一段:“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,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。”按理说,接下来可以直接写父亲送作者上车的事情,但作者却设置了一个“遥远”的铺垫,即从“我”离开北京写起,先到徐州,回到扬州,再到南京时才写到“我”在车站所见父亲的背影。为什么不直接从南京写起,或者从扬州写起呢? 这些内容与父亲的“背影”没有必然的关系。而且在写完父亲的“背影”后还有一个长长的“尾巴”:提及“近几年”和“最近两年”父亲和作者个人的事情。朱自清回忆父亲的背影,是放在他们家庭史中讲述的。不过因为种种原因,将家庭史非常简略地处理了。因此朱家的家庭史就是一个模糊的背景。朱自清写家庭史的时候,采取了省略和隐讳的叙事方式,在语言上表现为用词极为讲究,点到为止,不展开叙事;但又透露着许多复杂的信息。因此,朱自清写父亲的背影,不妨也看作是对父子关系的一种考察。《背影》写于1925年,朱自清作为“五四”新文学作家,没有把父亲当作专制、腐朽的力量要进行精神上的“弑父”,同时也没有把父亲当作鲁迅所说的“肩住黑暗的闸门”的牺牲者而进行歌颂,他只是把父亲当作一个世俗的普通人看待。这种视角,跟“五四”时期“人的解放”主题比较一致。朱自清对父爱的歌颂,对自己的反省,并没有因此否定父亲身上由“传统性”而来的精神缺点,他采用隐讳的方式,将这些内容作为他回忆“背影”的背景隐隐约约地点染出来。这就与传统文化中“孝”所要求的儿子对父亲的绝对服从分道扬镳了。
文章来源:《语文研究》 网址: http://www.ywyjgw.cn/zonghexinwen/2022/0729/1154.html